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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长篇报告文学《躬身》(十九)
时间:2022-02-21 15:16:24    来源:微羚城
第八章

花开岷迭(上)

尕秀很小,但位置很重要。说尕秀坐落于甘川公路的边上,似乎有点儿欠妥,准确的说法是,甘川公路从尕秀镇中间穿过,从而使这条连接两省的213国道成了尕秀镇街的一部分。正因此,它成就了尕秀,使尕秀拥有一种看不见的“大”,潜在的气象大,未来的格局大。从尕秀前行100多公里,便进入若尔盖湿地的腹地,再前行400公里便抵达著名的九寨沟景区。尕秀是贴在甘南州胸前最显眼的一块布。过去是象征着落后和贫穷的一块补丁,现在却是绣在甘南胸前的一朵鲜艳夺目的胸花。
现年58岁的拉毛加,在尕秀也生活了58年。尕秀的前世与今生,尕秀的过去与现在,已如一幅幅清晰的图画刻印在他心里。深藏于岁月深处的起落兴衰、冷暖炎凉,也许只有借助他的记忆和他的口,才能勾画出一个大致的轨迹和轮廓。
更加久远的历史已无可追述,那时谁都能想象得出落后的牧区是个什么样子:逐水草而居、人畜不能分离、随季节迁徙流浪、疾病多发、条件艰苦……拉毛加更加关心的问题是下一代的发展问题,也就是每一个牧民家庭的未来。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一些有点儿远见的牧民烦恼异常。拉毛加的大儿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尕秀还没有集中定居,他记得清清楚楚,由于条件所限,孩子们不能正常进入学校读书,政府为了解决这个困难,只能因陋就简办起帐篷学校,七八个孩子、一个识字的老师就算一所学校。当年的落后和不便可见一斑。
目前住在尕秀的392户牧民,大部分是2001年从草原深处搬迁而来。客观地说,牧区的生活状况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人们的观念和习惯。牧区之外的人们认为的好事,牧民却不一定真正认为是好事。拉毛加记得,当时牧民们的搬迁动员工作就进行得十分艰难,很多牧民因为执着于传统的生活习惯,坚持不出牧区,政府干部挨家挨户反复做了一年的工作,牧民们才半推半就地迁了出来。
迁出后,尽管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由分散而集中,由流动而固定,但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他们依然把院子当草场,把房子当帐篷。那时的墙是土墙,门是简陋的木门,院子虽然宽大,却堆满了牛粪、柴草、建筑垃圾,还有病弱的牲畜,打开院子一看,基本上就相当于把以前的牧场 搬了一个地方用封闭的院墙圈了起来。大部分群众的家庭卫生依然没有摆脱游牧生活的影子,断不掉乱堆乱放、乱倒乱扔、乱搭乱挂、乱丢乱弃的旧习。地面上砖头瓦块凹凸不平,角落里垃圾杂物横七竖八,暖廊里衣服鞋袜丢三落四,厅堂里桌椅板凳灰头土脸,炉台上汤渍油渍日积月累,窗台上污垢灰尘纹丝不动,炕台上被子枕头杂乱无章。不但样子难看,气味也难闻。家家户户一个简易旱厕就放在院门旁边的角落里,一个棚、两块砖,一个坑,夏天招苍蝇,冬天冻屁股。厨房则以烧牛粪为主,烟熏火燎,气味冲天,每到生火做饭的时候,整个村镇笼罩在一片浓烟之中。
拉毛加回忆,从2014年开始,俞成辉就开始往尕秀跑。一趟趟地来,来了也不说干什么,就找村民们聊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年俞成辉总共跑多少趟他已经记不清了,据留意的人估计,怎么说也有四五十趟。一开始来的时候,是县里的干部领着来的,以后就自己单独来,没有陪同,也不打招呼,来了就问 长问短,从收入到生活,从现在到过去,从习惯到好恶,从困难到愿望……很多人家他都去过。不知道哪天,他突然就到了,到了也不知道会扎到谁的家里,一聊就聊个透彻,聊完转身就走。
俞成辉一趟趟来,村民们虽然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或想在尕秀村做点儿什么,但知道他是真心关心这个村子,关心大家的生活。时间久了,大家熟悉了他,什么都敢当他面说,有的发牢骚,有的提意见,有的还把他当朋友说一些心里话,反正俞成辉平易近人没架子,那啥话就照实说呗。这么多次造访,大部分时间都是村民说,他不说,一直耐心倾听而不发表意见。他越是不说,大家越是盼着他说点儿什么。仿佛有一个令人兴奋的谜底,在等着他去给大家揭开。
2017年3月,来尕秀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乡里的、县里的、州里的,跑马灯一样,村民们知道,俞成辉跑了几年终于有了结果,上边可能马上要有大动作。不久,谜底果然就公开了,甘南州要把尕秀村作为全州“全域无垃圾”样板村进行集中改造。改啥?据说,啥都要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村子的基础设施、 外观风貌、绿化美化、环境整治,一直到每家每户的屋子内外。州里的文件把每家每户的改造内容概括为“七改”:改院、改房、改圈、改厕、改灶、改炕、改习。
开始时村民们以为这又是一个“马歇尔计划”,不知道要改几年,也不知道哪些会真改,哪些会假改,但是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是,三个月之后,能看到的一切竟然都改了。至于那个看不见的“旧习”,拉毛加觉得好像也改了。想起来他自己也觉得纳闷,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怎么突然就成了往事?想一想现在的生活,好像和过去的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三个多月的时间,村子的人跟做梦似的,一天一个样。大家知道那是现实的变化,即便是现实,也感觉跟变魔术一样,快得眼睛都瞧不过来。仿佛转眼之间,临街的65户民房,作为样板,就全部改造完了。听上边的领导说,不仅是这65户,其余200多户也要改,也不仅仅是尕秀村,几年内全州其他村子也要全部改,说是要让全州各地都向尕秀学习、看齐呢,最后都像尕秀一样变成高标准的生态文明小康村。
改造之前,乡里给村民开了动员会,把这次改造的总体规划和要达到的效果交代得清清楚楚,把改造后大约能够获得的收益也交代得清清楚楚,并贴出了改造后村子和一些庭院的效果图。一座座房子看样子像宫殿似的,这些年哪想过要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呀。并且政府把个人承担什么、政府承担什么,个人需要投入 多少钱、政府能给补多少钱一一公布出来。牧民们很多不认识字,但会看图,会算账,知道自己不吃亏,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福利,便积极支持,主动配合。
工程很快就顺利开工了,铺庭院、刷围墙、换暖廊、建浴室、 通暖气、改厕所、装厅堂、盖厨房等。其间曾有州里的干部用几句简洁的话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家家参与的生动格局、户户配合的良好氛围、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与“牧民群众的幸福笑容、迎风旋转的吉祥经轮、蓄势待发的草原春色”共同构成了一道亮丽风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来扒得乱七八糟的街道、围墙、庭院等都现出了初步轮廓,看那样子和图上画的基本一样。
工程有了初步进展后,俞成辉又来到尕秀村,还讲了很长的话。特别是讲他对尕秀村的感觉时,还被当地的一个干部翻译成了藏语发给大家看。
那天俞成辉讲:“有的风景,人生中只是一刹那,便惊艳了你的目光,让你一生难忘。尕秀,绝对是你路过不能错过的乡愁。坐落在碌曲草原腹地和国道213线上的尕秀村,既是海拔3500米的高原生态与草原风光完美结合的一块瑰宝,凝结着祖祖辈辈逐水草游居的血脉乡愁,更是游牧文化与现代文明相互交融的一 座丰碑,寄托着草原儿女建家园定居的幸福愿望。放眼尕秀,四周环绕的草原山脉,仿佛一座生命的屏障,用磅礴身躯蜿蜒着雪域高原的雄浑和苍茫,用生态脊梁起伏着这方山水的神奇和灵动,用绿色情怀护佑着这方人民的吉祥和安康。聆听尕秀,距今1600多年的克尔古城穿越历史时空,依稀回荡着金戈铁马叩击雪域大地的声音,隔空传递着古象雄王国鼎盛时期的繁荣景象,生动镌刻着吐谷浑部落联盟的兴衰成败。俯瞰尕秀,东北面的碌曲县城和西仓寺,东南面的则岔石林、尕海湖、贡巴梁和郎木寺,共同构成了地理空间上的北斗七星布局,而尕秀村相应处在天玑星的位置,代表福禄和财富,这与晒银滩的字面意思不谋而合。”可见他对尕秀的未来寄予了多大的希望!那番话,也可以理解为他对尕秀的美好祝福。
经过紧张的施工,2017年9月,一个脱胎换骨的新尕秀奇迹般呈现于世人面前。乘车一过213国道碌曲县收费站,一幅崭新的图画便扑面而来,原来横七竖八的电线杆子和电线全都不见了,改走地下管线。沿路的草场围栏崭新、整齐,原有坑洼被全部填平并进行了绿化;沿途的牧场和商铺面貌一新,干净、整洁,具有民族特色的经幡长廊让行走其间的人们仿佛置身某种盛大的欢迎仪式。65套临街样板房已经统一设计和精心打造,显得气势非凡、美观端庄。家家户户环境优雅、干净整洁。微生物降解厕所,淋浴间、洗漱间、分户式光伏电源、高效节能炉采暖系统、太阳能空气源热泵复合采暖系统等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州里把尕海的目标定位得很高,就是要把尕秀打造成全国第一藏寨、青藏高原生态文明创新示范区、全国第一家生态文明博物馆。这样的定位显然已志不在甘南,而是要引领整个涉藏地区的生态文明的发展。
2019年,中国成立七十年来,尕海周边的牧民第一次如此干净利落、兴高采烈地告别了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生活方式。为了打造这个生态文明示范区,甘南州共落实各类项目资金4220万元,其中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项目资金2300万元、棚户区改造配套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资金1200万元、光伏扶贫项目资金720万元。
尕秀打造成功之后,果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生态文明领域里的明星,影响巨大,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和学习者络绎不绝。建成当年,来尕秀村观光游客就达到30万人次,接待旅游团队65批次,建成投入使用的15家牧家乐接待游客近2万人次,全村户均增收2.8万余元。几年下来,尕秀村共接待北京和天津、浙江、四川、青海、宁夏、西藏等省区市学习观摩团队43批次,1300余人。紧接着,甘肃省项目建设现场观摩会、全省“全域无垃圾”现场推进会、全省法院系统信息化建设现场推进会在甘南召开。其间,与会人员通过实地观摩,对尕秀村取得的成绩给予了高度评价;各级领导赴尕秀村实地调研时,对打造“全域旅游无垃圾样板村”的成功做法予以充分肯定。《人民日报》、人 民网、新华网、央视网、央广网等多家主流媒体对尕秀村开展集中采访,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宣传报道。中央电视台《焦点 访谈》栏目以尕秀村为例,对甘南州 2018年——2020年城乡环境综合整治、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取得的显著成效进行了专题报道。
拉毛加的房子临街,属于第一批65户首先改造的样板房。改造后家里装修了四间客房,其中还有一个豪华套间。正房的大厅面积大约有60平方米,放下六张藏式大茶几用于接待用餐的客人。旅游旺季一来,他的牧家乐餐饮和住宿同时营业,再加上向外地游客出售一些自产的土特产比如肉干、蕨麻果、糌粑、酥 油、奶酪等,每天零零散散的进项不断,感觉钱像流水一样地来。一年总数算下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万元的利润。最让他感到舒心的还不是舒适的环境和快速增长的收入。他已是年届六十的人了,最关心两件事情,一是养老和就医的问题,二是孩子们上学的问题。
过去,在牧场上生活的那些年,生活条件不好,人很容易染上疾病,人一上了点儿年纪,体力和身体抵抗力都很弱,很容易就被疾病缠上。由于没钱,交通又不方便,一般得了病就是硬挺着。轻微的小病一挺就过去了。得了大病也不知道,照样挺着,实在挺不住才想起来去看。怎么去看?那么远的路,人病着不能 骑马、骑牛,又没有车,只能找人抬着往外走,很多人还没等抬到地方就已经死了。
“那时候寿命长的人不多,”拉毛加说,“我父亲、母亲和爷爷都是活到60多岁就病死了。现在赶上了一个好时候,生活条件好了,营养条件好了,卫生条件也好了,医疗条件和交通条件都好了,就不再担心自己活不长了。”
拉毛加虽然只是一个牧民,却是一个有远见的牧民,他关心的事情很多时候和别人不一样。他念念不忘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孩子们的上学和发展问题。他从小就不太认可一辈子跟在牛羊的屁股后了此一生,一直渴望着读书学文化,将来干点大事情。怎奈那时家庭生活条件太差,父母的观念也太落后,不支持他出去读 书。他14岁时就不得不接过父亲手里的鞭子去山上放牛。后来牧区的情况也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早早就下定决心让孩子读书。牧区办帐篷学校时,还没有几个孩子去上学,他就把大儿子送去了。牧民们集中搬迁之后,有了正规的学校,他让家里所有能上学的孩子都进了学校,一个不留。不知道是否与他的带动有关,2003年前尕秀读书的孩子加一起不到30个,2003年后,一下子增加到200多人。现在,生态文明小康村又建成了,学校的条件和师资都有了飞跃,孩子们的好时光随之而来,他们的潜力和前途不会再因条件差或师资力量弱而受到埋没了。
拉毛加朝大门外指了指说:“你看,这是我的车。”他年前新买了一台小汽车,就放在大门外他手指的方向。拉毛加在说到他的车时,用意并不是炫耀他的车,他想通过车讲一讲尕秀的发展史。
拉毛加说,他这大半生什么交通工具都使用过,半个世纪之前,他能用上的交通工具就是牦牛,牦牛也不能随便骑,因为那是牧业生产队财产。后来,国家改革开放,牧区有人买来了自行车,拉毛加家经济条件差买不起,一片牧区就那么有数的几辆自行车,由于道路不好或没有道路,孩子们争着抢着骑,只能当玩 具。进入新世纪之后,有了摩托,有了载物的“三马子”,牧区算有了真正实用的交通工具。最近一些年,牧民们手里有了钱,有人能买得起汽车了,但还是买不了轿车,因为草原上的路只能跑越野车,买一台轿车就是买了一台摆设,毫无用处。只有现在,牧民们才有资格买轿车,牧区和城市才真正在道路上接轨,在生 活上同步。说到高兴处,拉毛加开怀而笑。他笑的时候,虽然也是满脸菊花,但并没有暮气和沧桑。
巴村,与四川的若尔盖县毗邻,由于甘肃省和四川省的汽油价差较大,一般的车辆加一箱汽油可差100元的价格,往来游客多数要赶着节奏来贡巴村附近的加油站加油,贡巴村因此而成为甘川213国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在尕秀的生态文明村打造完成之后,州里就确定要把它作为尕秀的姊妹篇重点打造。
贡巴村的生态文明小康村建设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打造甘川边界的最美驿站。工程2020年2月正式启动。由于当时的项目资金还没有落地,前期的基础费用特别是群众的拆迁费用,如果不及时谈妥、及时到位,恐怕会成为项目推进的主要障碍。是立即启动还是等待资金到位后再启动?这是当时大家最关 注也最拿不定主意的一个问题。为了提高时间上和资金上的效率,在关键时刻,县委书记扎西才让大胆拍板:启动,马上进入前期工作。
他之所以敢在这样的情况下拍板,心里是有底的。一是新项目对老百姓的好处显而易见,一说就能得到群众的认同和支持,另外他也自信碌曲县近几年良好的群众基础能够支撑他的决策。
2015年以来,由于全州大力开展“环境革命”和“一十百千万工程”建设,逼着机关干部深入基层,深入牧区,深入每个群众的家庭,密切接触,加强了彼此间的沟通和交流,真正建立起了血肉相连的密切关系,干群之间的亲和度和信任度达到了历史最好水平。这几年,对全县各项工作他本人也是坚持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靠前指导和亲自参与,深切体会到了干群关系密切之后给全县工作带来的活力和能量。他自信只要政府做出正确决策,群众一定能够理解、接受和支持;只要政府做出明确承诺,群众一定会相信。
扎西才让的决策究竟是盲目自信还是真正的胸有成竹?县里的个别干部也是心里没底。不过,既然决定已下,只有按照既定的目标往前推进,至于效果,那就要通过具体实践来检验了。拆迁决议2月中旬形成,3月就开始全面动工。工作节奏如此之快,确实是对碌曲县各级干部工作作风、工作能力以及干群关系的检验。
征求群众意见这个环节尤为关键,扎西才让决定自己亲自挂帅,和干部们一同走进各家各户,拿出十分的真诚向群众问计、求教:“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我们要不要自己先把事情干起来,把政策红利拿到手?大家愿不愿意和政府共同分担这个压力?” 出乎干部们意料的是,群众非常通情达理,纷纷表示愿意和政府共同克服眼前的困难。结果,仅仅半个月的时间,群众的认识就统一了,几乎畅通无阻。总盘子还没有最后敲定,一些补偿标准还无法准确计算,很多群众的拆迁费用都没有谈好,就开始拆迁了。政府的原则就是要把所有的项目资金一分不剩地花在群众的身上,他们对群众做出的承诺是:“咱们先把账记清,其余的你们都不用操心,也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不能让群众吃亏,拆迁也好,建设也好,保证让你们得到的补偿最多。”最关键的是,群众深信不疑。
贡巴村第一个签下拆迁协议的是才正国,他之所以这么积极,是因为这件事他真的看准了。最近几年,州里和县里的领导们相继来了很多次,也做了很多事情,没有一件是忽悠和坑害老百姓的,他们做出的承诺也没有一件是空话、不兑现的。州里的俞成辉书记和县里的扎西才让书记才正国都认识,不但认识,还交流过很多次,已经算是熟人了,都是言而有信、真诚实在的可靠之人,他已经在心里把他们当成了朋友。他敢肯定,只要他们说的、他们答应的,保证没错。这次,为了拆迁的事情扎西才让书记还亲自来征求过才正国的意见。
对于扎西才让这个人才正国也是认真观察、认真品味过的。这个人虽然平时不说那么多的话,更不会说太多好听的,但他的态度却是诚恳的,人也真诚和实在。这个57岁的老先生可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在村子里,虽然他并不是领导,却一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凡事他不会轻易表态,但一表态必然要影响很 多人。这次,他就是要率先表个态,为群众带个好头。
才正国在村民心中的威信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说,从他出生前或刚刚降生就已经在逐渐建立了。才正国虽然有一个汉族名字,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藏族人。他这个名字还是在他出生不久一个部队的军医给取的。听他母亲讲,他出生不久突然就得了病,得的什么病,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哭闹不止,为了给他看病父母特意赶着犏牛车去了趟郎木寺镇。镇上有一个军队卫生院,院里有一个郑大夫医术不错,远近闻名,去看病就要找郑大夫。但郑大夫很认真,患者必须挂号有名字才能开处方。可是一个新生儿,哪里有名字啊?还没等起好名字他就得了病。才正国的父母只顾为孩子着急了,哪有心思给孩子起名字?随口说了一句,那您就随便写一个吧。
郑大夫是个汉族人,不太知道藏族那些常用名字的含义,就按照自己认为中正、吉祥的意思给起了才正国这个名字。回来后,他不哭也不闹了,好像药都没怎么吃就好了,郎木寺一行,好像专门为了讨一个名字。这时,才正国的母亲才发现这个名字好,端正、吉祥,这个名字一叫连病都好了,还不吉祥嘛。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了。那时,国家困难,要“大干、苦干、加油干”,所以在每一个行业都要树立一个全国典型,让大家学习,向榜样看齐,比着往前干。那时家喻户晓的口号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而牧业就是学贡巴。
才正国的母亲才让卓玛就是当时贡巴的大队书记。一个全国学习的榜样,当然干得出色、威望高,知名度、个人觉悟也高,还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亲自接见。才让卓玛从北京回来之后,省里就有了明确意见,不要她再回贡巴村当大队书记了,让她直接去县里报到,担任碌曲县革委会副主任。办公室已经安排好,秘书已经定好,吉普车已经配好,就等着她去报到、上任。
省里的意思是让她从北京开会回来直接上任,然后再回村里交代工作。面对这个别人眼中的大好事,才让卓玛突然犹豫了,她觉得对待这件事需要十分的冷静、理智,绝不可以顺水推舟。经过认真考虑,她最终并没有接受这个任命。她决定哪里也不去,就在村里干。她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平低,能力和水平也不适合担当那么大的领导,搞不好要误事的。于是,她并没有直接去县里,而是悄悄地溜回了贡巴。县里几次传过信来,催促她去县里上班,都被她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县里一边做她的动员工作,一边等,一直等了两个多月看她确实不想去,才向上级打了一个报告。
村民们尊重才让卓玛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名声,也不是因为她拒绝当县革委会副主任,而是因为她确实有着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在她担任村支部书记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是为了迎合上级和博取自己的利益和名声而做事的。她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就是要让牧民们的日子别过得那么苦,要过得更好一些。
那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人说错了一句话就要揪到台上去批斗。整天在搞阶级斗争,大冬天的,这边没完没了地开会,那边新下的羊羔因为没人照料已经被冻死了。但贡巴村却从来不搞阶级斗争,在才让卓玛的带领下埋头搞生产,保证牧民们吃饱、穿暖,有肉吃。村里群众外边都有亲戚,相互一走动、一打听才知道,相比之下贡巴村牧民的日子过得如在天堂。这一点,不但村民心里有数,上级政府心里也有数。也曾有人提出过,才让卓玛只抓生产不抓革命是个问题,但也认为她是一个关心群众的好干部。特别是当时住在贡巴村的军代表特别支持才让卓玛抓生产,屡屡对她进行保护。
当时,郎木寺那边有几个五保户,因为村子搞阶级斗争不抓生产,几个五保户养不起了,经过公社研究,都转移到了贡巴来。郎木寺那边有一个从寺庙还俗的老和尚没有人管,也让贡巴管;村里的牧民外边有亲戚实在过不下去了,也想办法来到贡巴。类似的情况,才让卓玛都尽量收留下来,都是人民,都是自己的服务对象嘛。才让卓玛年龄越来越大,资历越来越老,她在外界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但她为牧民着想的心一直没有变。她就凭着她的品格和威信领着贡巴村的牧民们认真过日子,千方百计为他们谋福利,同时也获得了人们对她的尊重和爱戴。一直到1987年,因为年龄问题,她才从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退休后,人们仍然不忘她曾经的好,还是非常尊敬她,亲切地称她为老书记。2019年的正月十九,才让卓玛89岁,永远离开了她的村子和牧民。
才正国从小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长大。他一直是母亲的忠实追随者和一些领域里的助手、执行者,和母亲一同经历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事情。因为长期和各种身份的人见面、打交道,熟知藏汉两种文化,他身上也集合了汉藏两种智慧,能够洞悉各种身份的人的行为、处 事方式,一个人只要从他面前走过两个回合,他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心意和品性。
他待人从来不以身份论,也不在乎谁是什么职务,只要你是真诚的、和善的,就当朋友;如果居心不正,不能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说话办事,他就视为伪善,坚决不给面子。这些年,村里和他本人经历过很多事情,对有些干部来说,才正国是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软硬不吃,无畏无惧。谁要想在贡巴通过,首先得从才正国面前通过。而对于一些他们认为的好干部和群众拥护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因此,贡巴的群众很多时候都要看才正国的态度。他们跟着才正国走,并不是才正国有什么权力,是因为才正国和他的母亲一样,判断事情从来不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而是以群众的整体利益为标准,他看准了的事情,肯定对大家都有好处,自己不用去费脑子分析判断,又能做出正确选择,何乐而不为呢。
对碌曲县现在的这些干部,才正国早就心里有数有底,他相信他们的话都是真的,说打造尕秀的姊妹篇和甘川边界最美驿站,他第一个站出来拥护。尕秀,他们是去过的,打造之后,不仅漂亮好看,最关键的是老百姓普遍受益,家家的收入都比以前翻了几倍,这种八辈子都遇不到的好事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如果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跟着胡搅,一旦搅黄了咋办?现在是政府要出面打造,政府不出面,让老百姓集资,这事情都值得一做。想发展,想过上更好的日子,还要不顾大局在为群众办事的人或国家身上取利,那就是无良啦,即便好事办成,我们也不配得!基于这样的认识和想法,才正国从头到尾都是贡巴建设的积极支持者,有时甚至不讲任何代价。修村街时要拆掉一部分他家的院子,乡里的干部说:“我们过后会补偿你的。”才正国则说:“不必, 我不在乎那几米院子,多几米或少几米对我没任何影响。” 
紧随尕秀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贡巴就打造成功。从漂亮的程度和功能上,都不亚于尕秀,甚至有人认为是尕秀的升级版,其实也并不为过。让贡巴的村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观感和外在上的比较,他们在意的还是切身感受,而最显而易见的感受则是,生活突然变舒适、便捷了。仿佛有生以来,整个感官系统第 一次变得如此开放、开阔和透明,外界的一切信息像不可阻挡的风一样灌入生活和生命中来。过去在牧区见不到几个人,见到几 个人也是远远地走过,现在生活中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并且都是近距离接触。人们大有一种进入另一种境界、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项目顺利结项,村民不但喜迁新居,项目资金也结算完毕,一座需要花14万元的房屋,村民们只出了2万元。临街的门店建成后,想自己干的,牧家乐很快就开张对外营业;不想自己干的,把房子租给别人,租金也比过去提高了两倍。老百姓们低头算算自己的账,想一想未来的前景,觉得心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扎西才让临去碌曲主持工作之前,俞成辉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你年轻,有开拓精神,这回给你一个舞台,你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潜力。州里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求你到那里办好三件事:一是密切干群关系,提升党和政府的形象和威信;二是搞好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三是看好那片绿水青山,保护好全国的生态屏障……” 

对于前两点,扎西才让自然心知肚明,那是作为一个涉藏地区干部最基本的认识和素质,也是每日每时都要做好的必修课,此事务必要躬行,更何况俞成辉作为大家的榜样还在那里起着示范带头作用呢。只是第三点,确实需要开启智慧,多动脑筋。生态问题是一个牵涉方方面面各个领域的大问题,长期以来,生态和发展、生产、生活都存在着一定的对立性,历史留下的欠账太多,留下的困局太多,现在要把对立性变成统一性,不仅要有正确的方向和信心,而且还要有耐心和时间,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方法、有创新,打破一个接一个的困局。

就以碌曲为例,全县3.7万人口,其中有2.7万牧民,县域内的资源相对来说还算宽松,其中草场面积为591.7万亩,耕地4.1万亩,森林1.3万亩,大部分群众以牧业为主要生活来源。平均下来,一个牧民约有210多亩草场,这在全国和甘南,都是人均占有草场资源最多的县。事实上,高原的生态十分脆弱,尽管面积广大,但能够承载的牲畜量并不大。

经有关专业部门测算,碌曲县的草原平均下来五到六亩地承载一只羊才能保证草原不超载、退化,而养一头牦牛相当于5个羊单位,需要25至30亩草场。这样算下来,一家五口人,1000亩草场,只能养200只羊或50头牦牛。如果按照这个数量放养 牲畜,所得收入只能维持一般生活,根本谈不上富裕。所以,为 了满足越来越高的生活需求,分牧后,牧民们纷纷扩大养殖规模,草场、草原曾一度严重超载,加之每家每户为了管理方便或不让自己的草场被别人侵占还加了一道道封闭的铁丝网,使得草原生态加剧恶化。

问题出现后,政府和专家纷纷介入,对牧区实施了大幅减牧措施。通过减牧奖补和超载处罚的政策,有效地遏制了超载放牧现象。减牧之后,牧民的生活又成了一个问题。这些年,甘南州一边大搞“环境革命”,一边配套实施“一十百千万工程”,渐渐走上了牧区城镇化的道路,发展旅游经济和打工经济,大幅降低牧民对草原的依赖度,将大量牧民迁出草原。一系列措施从局部上解决了生态和生活之间的矛盾。 

然而,从长远发展看,从整体看,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解决。假如说全国的牧民都走出了牧区,不再有人养牛、养羊,14亿多人口肉食吃什么?生态安全又和人们对传统牧区肉食品天然品质的需求发生了一定的冲突。毕竟,人们保护生态的根本目的还是要生活得更加美好——空气新鲜、环境优美、食物安全优 质、一切可持续。如果矫枉过正、偏执一端,似乎也违背了人类的本意和社会的发展方向。如何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到一条和谐、健康的发展之路,中国在思考,甘南在思考,碌曲也在思考。也许单一的渠道都无法真正奏效,只有多条腿走路,多个轮子驱动,多种渠道并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扎西才让上任之后,一边梳理着传统的生产方式,一边思考、寻找着碌曲新的发展方式。在人口不变、土地资源不变的情况下,如何缩小供需之间的位差?要么增加供给,要么降低需求。降低需求,让人们少吃,少喝,少穿,少赚,向前倒退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人们会答应吗?肯定不会呀!那就只有一条途径,增加供给,可是土地资源不会增加,生态环境又需要减载和保护,剩下的似乎只有一途——提高资源的效率。 

涉藏地区的牧民为什么几千年以来一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为他们要跟着草走,哪里有草牛羊就能在哪里活下去,牛羊能活下去他们才能活下去。为什么一年年不停地走,一年比一年走得远,从来不得喘息?那是因为草原上的生态太脆弱,草长得太低,吃完了这片就要离开,去更远的一片,不走牲畜就会饿瘦、饿死。 

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草的密度极高牛羊们吃也吃不完,或者可以吃很久,牧人们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受那么多累了,甚至不用很辛苦就能养更多的牛羊。可是在现有的自然条件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地方呢?既然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能否把现有的地方变成这样的地方呢?为了实现这个设想,扎西才让虚心请教了很多人。去牧区请教牧民,去镇子里请教有生活经验的老人,去有关部门请教专家,去科研部门请教学者,讨教在这连青稞都无法生长的3000米以上的高原,还能生长什么可以代替那些脆弱的牧草,让有限的土地面积承载更多的牛羊。

好在已经有人先于扎西才让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州里的牧业科研部门甚至还做过这个方面的试验,获得了一些可靠的数据。扎西才让得到的答复是:首先,高原上,只要能长草的地方就能种植燕麦,包括人工培育的优质、高产燕麦品种。其次,普通的草场,最好的一亩可以承载0.2个羊单位,一般的也就能承载0.17个羊单位;如果种植燕麦,一亩地就可以承载2.5个羊单位,土地效率一下子就提升了14倍。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果能把现在可开发利用的土地充分利用起来,草原的压力会进一步减少。也就是说,在目前自然放养的草原面积不变的基础上,完全可以大幅提高牧业产出。

于是,一个牧区未来的新图景在扎西才让的头脑中形成——以后的牧业在生产方式上,要由过去的化整为零,分牧到户,转变为集中经营,采取畜牧和草场入股的方式,组建牧业合作社。假如原来50户的一个村庄个体放牧需要150个人,集中之后,只需要30至40人便可以完成过去的放牧任务。解放出来的这些 劳动力可以采取多种就业形式增加收入,其中一个重要的渠道就是组建一个机械化的牧草种植合作社,为部分集中饲养的牲畜提供饲料支持。饲草种植合作社可以将退化草原、分散牧场、遭受鼠害破坏的黑土滩等各种可开发的土地都开发出来,用现代的方式种上牧草。

未来的高原牧业在总体格局上要形成传统牧业和现代牧业两个独立的板块,传统牧业完整独立地保持着传统文明,现代牧业高速运转维持着市场需求,两者形成互补之势,走出一条牧民职业化、饲草生产专业化的路子。既解决了牧业产出的问题,又解决了生态涵养的问题。为了在大面积推开之前做好机制、技术 和实践经验上的准备,扎西才让先在瀚海村搞了一个实验基地。这个基地涵盖了未来新模式下的牧业生产环节、科学种草环节和管理、分配、综合协调等各个环节。

合作社负责人斗格加布是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说起话来节奏极快,像一匹烈马在奔跑中飞快交替的四蹄,嗒嗒响个不停,估计在工作中也是节奏极快,效率极高。2019年末扎西才让提出组建合作社的想法,2020年初这个合作社就已经组建完毕,并开始了高效运转。200只纯种藏羊、几百亩草场、十来个年轻人就把这个合作社支撑起来了。这个合作社的使命不仅在于养羊,更重要的是要尝试如何在不依赖草场的情况下把羊养好,所以一开春他们就开发了100亩土地,不仅种了燕麦而且还种了一部分同样适应高原气候的黑小麦。他们这100亩地并不是在草滩上开荒,而是利用村子、牧场的闲置土地小片开发种植,他们向牧户提供种子并签约回收。秋天割草时他们对每一块燕麦和黑麦都做了数据统计。

统计结果,黑小麦和燕麦的饲草产量差不多,总体上还是燕麦效果更好一些。一亩燕麦的饲草产量差不多6000斤左右,100亩土地生产出来的燕麦可供200只羊吃4个月,而这200只羊在 山上则需要600亩草场,而且只能吃2个月。计算下来,种燕麦的土地效率是自然草场的12倍,接近理论值,并且燕麦的营养 远高于牧草,同样是够吃,营养差异却很大。喂燕麦的羊平均体重要比饲草的羊体重多5至10斤,母羊下羔之后,60至70天就可以离开大羊,母羊每年可以产崽 2次,而自然牧养的羊则需要100天左右,每年产崽1次。

这是第一年。扎西才让说,再经过一两年的实验,如果情况稳定、时机成熟,马上会按照这种模式大规模推进。目前,碌曲正在开展“百社带千户”计划,就是以100个牧业合作社将全县5824个牧户都囊括其中,这个计划完全落地后,将有70%的牧户走出牧区。第一步,先把劳动力解放出来,然后再按照事先描绘 好的蓝图逐步展开、落实,打通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之间的百年屏障。届时,又将有一个令人叹服的牧业典范树立在甘南大地。待续)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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