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临去碌曲主持工作之前,俞成辉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你年轻,有开拓精神,这回给你一个舞台,你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潜力。州里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求你到那里办好三件事:一是密切干群关系,提升党和政府的形象和威信;二是搞好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三是看好那片绿水青山,保护好全国的生态屏障……”
对于前两点,扎西才让自然心知肚明,那是作为一个涉藏地区干部最基本的认识和素质,也是每日每时都要做好的必修课,此事务必要躬行,更何况俞成辉作为大家的榜样还在那里起着示范带头作用呢。只是第三点,确实需要开启智慧,多动脑筋。生态问题是一个牵涉方方面面各个领域的大问题,长期以来,生态和发展、生产、生活都存在着一定的对立性,历史留下的欠账太多,留下的困局太多,现在要把对立性变成统一性,不仅要有正确的方向和信心,而且还要有耐心和时间,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方法、有创新,打破一个接一个的困局。
就以碌曲为例,全县3.7万人口,其中有2.7万牧民,县域内的资源相对来说还算宽松,其中草场面积为591.7万亩,耕地4.1万亩,森林1.3万亩,大部分群众以牧业为主要生活来源。平均下来,一个牧民约有210多亩草场,这在全国和甘南,都是人均占有草场资源最多的县。事实上,高原的生态十分脆弱,尽管面积广大,但能够承载的牲畜量并不大。
经有关专业部门测算,碌曲县的草原平均下来五到六亩地承载一只羊才能保证草原不超载、退化,而养一头牦牛相当于5个羊单位,需要25至30亩草场。这样算下来,一家五口人,1000亩草场,只能养200只羊或50头牦牛。如果按照这个数量放养 牲畜,所得收入只能维持一般生活,根本谈不上富裕。所以,为 了满足越来越高的生活需求,分牧后,牧民们纷纷扩大养殖规模,草场、草原曾一度严重超载,加之每家每户为了管理方便或不让自己的草场被别人侵占还加了一道道封闭的铁丝网,使得草原生态加剧恶化。
问题出现后,政府和专家纷纷介入,对牧区实施了大幅减牧措施。通过减牧奖补和超载处罚的政策,有效地遏制了超载放牧现象。减牧之后,牧民的生活又成了一个问题。这些年,甘南州一边大搞“环境革命”,一边配套实施“一十百千万工程”,渐渐走上了牧区城镇化的道路,发展旅游经济和打工经济,大幅降低牧民对草原的依赖度,将大量牧民迁出草原。一系列措施从局部上解决了生态和生活之间的矛盾。
然而,从长远发展看,从整体看,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解决。假如说全国的牧民都走出了牧区,不再有人养牛、养羊,14亿多人口肉食吃什么?生态安全又和人们对传统牧区肉食品天然品质的需求发生了一定的冲突。毕竟,人们保护生态的根本目的还是要生活得更加美好——空气新鲜、环境优美、食物安全优 质、一切可持续。如果矫枉过正、偏执一端,似乎也违背了人类的本意和社会的发展方向。如何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到一条和谐、健康的发展之路,中国在思考,甘南在思考,碌曲也在思考。也许单一的渠道都无法真正奏效,只有多条腿走路,多个轮子驱动,多种渠道并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扎西才让上任之后,一边梳理着传统的生产方式,一边思考、寻找着碌曲新的发展方式。在人口不变、土地资源不变的情况下,如何缩小供需之间的位差?要么增加供给,要么降低需求。降低需求,让人们少吃,少喝,少穿,少赚,向前倒退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人们会答应吗?肯定不会呀!那就只有一条途径,增加供给,可是土地资源不会增加,生态环境又需要减载和保护,剩下的似乎只有一途——提高资源的效率。
涉藏地区的牧民为什么几千年以来一直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为他们要跟着草走,哪里有草牛羊就能在哪里活下去,牛羊能活下去他们才能活下去。为什么一年年不停地走,一年比一年走得远,从来不得喘息?那是因为草原上的生态太脆弱,草长得太低,吃完了这片就要离开,去更远的一片,不走牲畜就会饿瘦、饿死。
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草的密度极高牛羊们吃也吃不完,或者可以吃很久,牧人们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受那么多累了,甚至不用很辛苦就能养更多的牛羊。可是在现有的自然条件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地方呢?既然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能否把现有的地方变成这样的地方呢?为了实现这个设想,扎西才让虚心请教了很多人。去牧区请教牧民,去镇子里请教有生活经验的老人,去有关部门请教专家,去科研部门请教学者,讨教在这连青稞都无法生长的3000米以上的高原,还能生长什么可以代替那些脆弱的牧草,让有限的土地面积承载更多的牛羊。
好在已经有人先于扎西才让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州里的牧业科研部门甚至还做过这个方面的试验,获得了一些可靠的数据。扎西才让得到的答复是:首先,高原上,只要能长草的地方就能种植燕麦,包括人工培育的优质、高产燕麦品种。其次,普通的草场,最好的一亩可以承载0.2个羊单位,一般的也就能承载0.17个羊单位;如果种植燕麦,一亩地就可以承载2.5个羊单位,土地效率一下子就提升了14倍。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果能把现在可开发利用的土地充分利用起来,草原的压力会进一步减少。也就是说,在目前自然放养的草原面积不变的基础上,完全可以大幅提高牧业产出。
于是,一个牧区未来的新图景在扎西才让的头脑中形成——以后的牧业在生产方式上,要由过去的化整为零,分牧到户,转变为集中经营,采取畜牧和草场入股的方式,组建牧业合作社。假如原来50户的一个村庄个体放牧需要150个人,集中之后,只需要30至40人便可以完成过去的放牧任务。解放出来的这些 劳动力可以采取多种就业形式增加收入,其中一个重要的渠道就是组建一个机械化的牧草种植合作社,为部分集中饲养的牲畜提供饲料支持。饲草种植合作社可以将退化草原、分散牧场、遭受鼠害破坏的黑土滩等各种可开发的土地都开发出来,用现代的方式种上牧草。
未来的高原牧业在总体格局上要形成传统牧业和现代牧业两个独立的板块,传统牧业完整独立地保持着传统文明,现代牧业高速运转维持着市场需求,两者形成互补之势,走出一条牧民职业化、饲草生产专业化的路子。既解决了牧业产出的问题,又解决了生态涵养的问题。为了在大面积推开之前做好机制、技术 和实践经验上的准备,扎西才让先在瀚海村搞了一个实验基地。这个基地涵盖了未来新模式下的牧业生产环节、科学种草环节和管理、分配、综合协调等各个环节。
合作社负责人斗格加布是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说起话来节奏极快,像一匹烈马在奔跑中飞快交替的四蹄,嗒嗒响个不停,估计在工作中也是节奏极快,效率极高。2019年末扎西才让提出组建合作社的想法,2020年初这个合作社就已经组建完毕,并开始了高效运转。200只纯种藏羊、几百亩草场、十来个年轻人就把这个合作社支撑起来了。这个合作社的使命不仅在于养羊,更重要的是要尝试如何在不依赖草场的情况下把羊养好,所以一开春他们就开发了100亩土地,不仅种了燕麦而且还种了一部分同样适应高原气候的黑小麦。他们这100亩地并不是在草滩上开荒,而是利用村子、牧场的闲置土地小片开发种植,他们向牧户提供种子并签约回收。秋天割草时他们对每一块燕麦和黑麦都做了数据统计。
统计结果,黑小麦和燕麦的饲草产量差不多,总体上还是燕麦效果更好一些。一亩燕麦的饲草产量差不多6000斤左右,100亩土地生产出来的燕麦可供200只羊吃4个月,而这200只羊在 山上则需要600亩草场,而且只能吃2个月。计算下来,种燕麦的土地效率是自然草场的12倍,接近理论值,并且燕麦的营养 远高于牧草,同样是够吃,营养差异却很大。喂燕麦的羊平均体重要比饲草的羊体重多5至10斤,母羊下羔之后,60至70天就可以离开大羊,母羊每年可以产崽 2次,而自然牧养的羊则需要100天左右,每年产崽1次。
这是第一年。扎西才让说,再经过一两年的实验,如果情况稳定、时机成熟,马上会按照这种模式大规模推进。目前,碌曲正在开展“百社带千户”计划,就是以100个牧业合作社将全县5824个牧户都囊括其中,这个计划完全落地后,将有70%的牧户走出牧区。第一步,先把劳动力解放出来,然后再按照事先描绘 好的蓝图逐步展开、落实,打通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之间的百年屏障。届时,又将有一个令人叹服的牧业典范树立在甘南大地。(待续)